我那间五金店,开在老城区最不起眼的一条巷子里。
说是店,其实更像个仓库。
生锈的铁架子上,螺丝、钉子、水管接头,分门别类,码得整整齐齐,像一排排沉默的士兵。
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机油和灰尘混合的味儿,我爸说,这是时间的味道。
我爸走了三年了,这味道就成了我一个人的。
那天下午,天阴得像一块脏抹布,眼看就要往下滴水。
我正拿着砂纸,打磨一个旧门把手,店里的老风扇有气无力地转着,根本吹不散那股子闷。
一个穿着碎花连衣裙的女人,撑着一把素色的伞,停在了店门口。
她和这条巷子格格不入。
巷子里的人,要么是穿着背心裤衩的大爷,要么是行色匆匆的外卖小哥。
而她,干净得像刚从画里走出来。
“老板,”她开口,声音很轻,“你这里……有通下水道的工具吗?”
我抬起头,隔着蒙尘的玻璃柜台看她。
她大概二十七八岁的样子,长得很好看,是那种清淡的好看,眉眼间带着一丝倦意。
“有。”我指了指墙角挂着的一根长长的铁丝螺旋通条,“自己用?”
她点了点头,有些为难地看着那根又粗又长的家伙。
“前面,我那个花店门口的下水堵了,水都快漫进来了。”
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,巷口拐角处,确实新开了一家花店,门脸不大,装修得挺雅致。
我没说话,放下手里的门把手,拍了拍手上的木屑。
“多少钱?”她问。
“不卖,租给你。五十块押金,用完还回来退你。”
她从一个精致的小包里拿出手机,扫了我的收款码。
“谢谢。”
她伸手去拿那根通条,很沉,她一个趔趄,差点没站稳。
我叹了口气。
“算了,放着吧。”
我从椅子上站起来,走到门口,看了看天。
“要下雨了,你弄不来。”
她愣住了,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我。
“我帮你。”我说。
这不像我。
我通常不喜欢多管闲事,我爸常说,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行了。
但那天,我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。
可能因为她那句轻声的“谢谢”,也可能因为她看起来真的很无助。
我拎起通条,又从工具箱里拿了扳手和一把小铁锹,趿拉着拖鞋就走出了店门。
“哎,你……”
“走吧,不然等会儿雨下来,神仙也通不了了。”
她小跑着跟在我后面,给我打着伞。
她的伞不大,将将能遮住我半个身子。
一股淡淡的,像是栀子花的香味飘过来,混着即将下雨的潮湿空气,闻着有点不真实。
到了她花店门口,情况比我想的还糟。
公共的下水口被烂树叶、塑料袋和一些不知道哪来的油污堵得严严实实,浑浊的污水已经积了一小片,正一点点往她店门口的台阶上漫。
我二话不说,把工具往地上一扔,蹲下身子。
“你站远点,别溅到身上。”
她听话地退后了两步。
我先用小铁锹把表面的垃圾扒拉开,一股恶臭瞬间涌了上来。
她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。
我没理会,戴上从店里顺手拿出来的劳保手套,拧开井盖的螺丝,然后用扳手当撬棍,猛地一使劲。
“哐当”一声,沉重的铁盖子被我掀开了。
里面的情况更复杂,一团乱麻,像是陈年旧垢。
我把螺旋通条伸进去,开始用力地搅、捅、转。
这是个力气活,也是个脏活。
没一会儿,我额头上就见了汗,身上的T恤也湿了半边。
豆大的雨点终于砸了下来,噼里啪啦的,打在雨伞上,也打在我裸露的胳膊上。
她把伞几乎全都倾向了我这边,自己的半边肩膀很快就被雨淋湿了。
“你进去吧。”我说,声音有点闷。
“没事。”她回道。
我没再说话,只是手上的劲儿更大了。
大概搅了十几分钟,我感觉手上一松,伴随着“咕噜咕噜”的声音,堵塞物好像被捅开了。
我把通条抽出来,上面挂满了恶心的东西。
积水开始打着旋,飞快地往下水道里流去。
成了。
我站起身,长出了一口气。
雨下得更大了,像是瓢泼一样。
我们俩站在小小的伞下,看着地面上的水迅速退去,都有一种奇怪的成就感。
“谢谢你,太谢谢你了。”她看着我,眼睛里是真诚的感激。
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下来,碎花连衣裙也湿了一片,但她好像一点都不在意。
“多少钱?”她又问。
“不用了。”我摆摆手,收拾着地上的工具,“举手之劳。”
“那怎么行。”她很坚持,“你衣服都湿了,还弄得这么脏。”
我低头看了看自己,裤腿上溅满了泥点,手上也脏兮兮的。
确实有点狼狈。
“真不用。”我把工具扛在肩上,“你一个女孩子,在这开店不容易。”
说完,我就准备走。
“等等。”她叫住我。
我回头。
雨幕中,她的脸有些模糊,但眼神很亮。
她说:“家里还有一个下水道也需要修。”
我愣住了。
一瞬间,脑子里闪过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。
网上那些段子,社会新闻里的“仙人跳”。
我打量着她,她不像那种人。
但防人之心不可无。
“家里的?”我重复了一遍,语气里带着点审视。
“嗯。”她点了点头,似乎没察觉到我的戒备,“比这个……麻烦一点。”
雨下得正大,我们站在屋檐下,一时相对无言。
巷子里的风灌进来,带着凉意。
我看着她被雨水打湿的头发,和那双清澈但藏着疲惫的眼睛。
“你先请我喝杯热水吧。”我说,“外面冷。”
这算是一种试探。
她立刻反应过来,“对对对,快请进。”
她把我让进花店。
店里很暖和,充满了花草的香气,和我那间五金店是两个世界。
她让我把工具放在门口,然后手脚麻利地给我倒了杯热水,又拿来一条干净的毛巾。
“擦擦吧。”
我接过来,胡乱在脸上和胳膊上抹了两把。
“我叫林晚。”她说。
“陈阳。”我报上自己的名字。
我们之间又陷入了沉默。
我捧着热水杯,暖意顺着指尖传遍全身。
我打量着她的花店,不大,但处处透着精致。看得出来,她很用心在经营。
“你说的家里的下水道……”我主动开口,打破了尴尬。
她咬了咬嘴唇,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。
“陈阳,”她看着我,“其实,不是真的下水道。”
我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
来了。
“那是什么?”我故作镇定地问。
“是我爸。”
这个答案,完全出乎我的意料。
“你爸?”
“他病了,瘫在床上好几年了。”她的声音低了下去,“家里的很多东西都坏了,灯,水龙头,还有……我爸的轮椅。”
我明白了。
她说的“下水道”,是她那个被困住的,停滞不前的家。
那是一个更大的,更难疏通的“堵塞”。
“我一个人,弄不了。”她眼圈有点红,“找人来修,又贵,又不放心。”
“所以你就想到了我?”
“你看起来……是个好人。”她说得很小声,但很肯定。
我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“好人”这个词,年头太久远了,听着像个笑话。
我只是个开五金店的,每天和螺丝钉子打交道,性子又冷又硬。
“我只会修东西。”我说,“修不了人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她抬起头,目光很坚定,“我就是想请你帮忙,修修那些坏掉的东西。我会付钱的,不会让你白干。”
我看着她。
她很瘦,但肩膀挺得很直。
我想象着她每天守着这家小小的花店,还要回家照顾一个瘫痪的父亲,那种压力,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。
“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能帮你?”我还是忍不住问。
她想了想,说:“你刚才通下水道的时候,很专注,也不怕脏。我觉得,一个能把那么脏的活干得那么认真的人,心不会坏。”
这个理由,让我有点哭笑不得。
但也无法反驳。
我爸教我,干活就要有干活的样子,不管大小,接了手,就得干利索。
“行吧。”我喝完最后一口热水,把杯子放在桌上,“什么时候?”
她眼睛一亮,“你……你答应了?”
“嗯。”
“现在方便吗?”她问得有些急切。
我看了看外面的天,雨小了些,但还是没有停的意思。
店里也没什么生意。
“走吧。”我说。
她家离花店不远,就在隔壁那栋老式居民楼里。
楼道很窄,墙皮剥落,空气里有股常年不散的霉味。
这和她花店的精致,以及她本人的气质,反差巨大。
她家在三楼。
她掏出钥匙开门,动作有些迟疑。
门开了,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混杂着别的说不清的味道扑面而来。
屋里很暗,窗帘拉着。
“爸,我回来了。”林晚轻声说。
里屋传来一个苍老而含混不清的声音。
“谁?”
“一个朋友,来帮我们修东西的。”
林晚打开客厅的灯,灯光昏黄。
我看到了她家的“下水道”。
房子不大,两室一厅,家具都很旧了。
客厅的沙发上堆满了杂物,墙角的电风扇缺了一个扇叶,用胶带缠着。
水池边上的水龙头,正在“滴答滴答”地漏水。
一切都显得那么萧条,没有生气。
“你先坐。”林晚给我搬了张凳子,然后自己走进里屋。
我听到她和她父亲低声交谈的声音。
过了一会儿,她推着一个轮椅出来了。
轮椅上坐着一个干瘦的老人,头发花白,眼神浑浊,脸上没什么表情。
他就是林晚的父亲。
“陈阳,这是我爸。”
我站起来,冲老人点了点头,“叔叔好。”
老人只是看了我一眼,没说话,又把头扭到了一边。
气氛有点尴尬。
“我爸他……不太喜欢跟人说话。”林晚解释道。
“没事。”
我把注意力转移到那些需要修理的东西上。
“先从哪儿开始?”我问。
“水龙头吧,它漏了好久了,我用毛巾堵着,也没用。”
我走到水池边,看了看那个老式的水龙头。
里面的垫圈老化了。
小毛病。
我从随身带的工具包里拿出扳手和新的垫圈。
“你家总阀在哪?”
“在门外面。”
我出去关了总阀,三下五除二,就把水龙头修好了。
拧开,一滴水都不漏了。
“好了。”
林晚走过来看,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。
“这么快?”
“小问题。”
接下来,我把她家那个缺了扇叶的电风扇也修好了。
我从工具包里翻出一个差不多大小的备用扇叶换上,又给电机上了点润滑油。
打开开关,风扇平稳地转了起来,虽然还是有点噪音,但比之前好多了。
然后是卧室里接触不良的电灯开关,厨房里松动的柜门合页……
我一样一样地修着,林晚就在旁边给我打下手,递个工具,扶个东西。
她话不多,但眼神一直跟着我。
最后,只剩下那台轮椅了。
那是一台很旧的手动轮椅,其中一个轮子转动的时候总是发出“咯吱咯吱”的怪响,而且推起来很费力。
我把轮椅推到客厅中间,让林晚的父亲先在沙发上靠着。
我仔细检查了一下,是轴承的问题,里面进了太多灰尘和头发,磨损得很厉害。
“这个得拆开来清洗上油,可能还要换个滚珠。”我说。
“能修好吗?”
“能。”
这是个细致活,我干脆坐在地上,把轮子拆了下来。
我用小刷子和布,一点点把里面的脏东西清理干净,然后涂上黄油,再把滚珠一颗颗装回去。
林晚就蹲在我旁边,静静地看着。
客厅里只有我拆卸零件发出的金属碰撞声。
她父亲坐在沙发上,一直没说话,但他的目光,时不时会瞟向我这边。
过了大概半个多小时,我把轮子装了回去。
用手一转,流畅无声。
“好了,你试试。”
林晚把她父亲扶上轮椅,轻轻一推。
轮椅顺滑地滑了出去。
“真的不响了。”她惊喜地说,“也轻快多了。”
她推着她父亲在客厅里转了两圈,老人的脸上,似乎也松动了一下。
我把地上的工具都收好,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。
天已经快黑了。
“行了,都弄好了。”
“真是太谢谢你了。”林晚看着我,不知道该说什么好。
“工钱还没算呢。”我提醒她。
“哦哦,对。”她连忙从钱包里拿钱。
我大概算了算材料费和工时。
“给我两百就行了。”
其实按市价,不止这个数。
但看着她这个家,我实在开不了口。
她数了四张五十的给我。
“我送你下去。”
走到门口,我换鞋的时候,沙发上的老人突然开口了。
“小伙子。”
声音沙哑,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。
我回过头。
“谢谢你。”他说。
我愣了一下,然后笑了笑,“不客气,叔叔。”
林晚也显得很意外,她跟我说,她爸已经很久没对陌生人说过话了。
下了楼,天已经完全黑了,雨也停了。
路灯亮着,把湿漉漉的地面照出一片昏黄。
“今天真的……”
“行了,别谢了。”我打断她,“钱货两讫,公平交易。”
我不想让她觉得欠我什么。
她没再说话,只是默默地陪我走到巷子口。
“我回去了。”我说。
“嗯。”她点了点头,“路上小心。”
我转身朝我的五金店走去。
走了几步,听到她在后面叫我。
“陈阳!”
我停下脚步,回头看她。
她站在路灯下,身影被拉得很长。
“以后……要是还有东西坏了,我还能找你吗?”她问。
“可以。”我说,“我是开五金店的,这是我的生意。”
她笑了,像是雨后初晴的天空。
“好。”
从那天起,林晚真的成了我五店的常客。
不过她不是来买东西,而是来“报修”的。
有时候是她花店里的喷水壶坏了,有时候是她家里哪个老化的电线插座需要更换。
都不是什么大毛病,对我来说,手到擒来。
每次我都收她钱,不多,但一定收。
我不想让我们的关系变得不清不楚。
一来二去,我们渐渐熟络了起来。
我知道了她的一些事。
她丈夫是前年出车祸去世的,留下了一屁股债。
那笔债,就像一个无形的黑洞,吞噬着她所有的收入和精力。
她父亲原本身体还行,受了这个打击,一下子就垮了,中风瘫痪。
她只能盘下这家小花店,一边挣钱还债,一边照顾父亲。
她说这些的时候,语气很平静,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。
但我能看到她平静表面下的疲惫。
她就像一根绷得紧紧的弦,随时都可能断掉。
有时候,我去她家修东西,会碰到她给她爸喂饭、擦身。
她做得很有耐心,也很仔细。
她爸还是不怎么说话,但看我的眼神,没那么排斥了。
有一次,我修完东西,林晚非要留我吃饭。
“我爸今天念叨你了。”她说。
我有点意外。
饭菜很简单,两菜一汤,但味道不错。
吃饭的时候,她爸突然指着电视机,含糊地说:“响……不响……”
我才发现,电视机的声音时有时无。
“老毛病了。”林晚无奈地说,“凑合看吧。”
“我看看。”
我放下碗筷,走到电视机后面。
是台很老旧的显像管电视,估计比我的年纪都大。
我拍了拍,敲了敲,判断是里面的某个接触点松了。
“这个得拆开焊一下。”
“那……那算了吧,太麻烦了。”
“没事,吃完饭我给你弄。”
吃完饭,我真的把电视机给拆了。
在里面找到那个虚焊的点,用从店里带来的小烙铁和焊锡,重新给焊上了。
装好,打开。
声音清晰流畅。
她爸坐在轮椅上,看着电视里播放的京剧,嘴角似乎向上扬了一下。
那天我走的时候,林晚把我送到楼下。
“陈阳,”她突然说,“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?”
“我没有对你‘好’。”我说,“我收了钱的。”
“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。”
我沉默了。
我也不知道为什么。
可能,从她身上,我看到了一点我自己的影子。
我守着我爸留下的那个破店,就像她守着她那个残破的家。
我们都是被生活困在原地的人。
“你别想太多。”我说,“我就是个修东西的。”
她看着我,没说话。
路灯的光洒在她脸上,她的眼睛里,好像有水光在闪。
我们的关系,就在这种“修理”与“被修理”中,慢慢地发生着变化。
有时候,她会给我店里送来一束开得正好的花。
她说,是卖不掉,快蔫了的,扔了可惜。
我把花插在可乐瓶里,摆在柜台上。
那股机油和灰尘的味道里,就多了一丝清香。
巷子里的街坊邻居都看在眼里。
隔壁棋牌室的王大爷,不止一次调侃我。
“小陈,有情况啊?那姑娘不错,人漂亮,还勤快。”
我每次都懒得解释。
“王大爷,您还是操心一下您今天那盘棋吧,又输了吧?”
把王大爷怼得吹胡子瞪眼。
但心里,却有一点说不清的异样。
我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,习惯了和那些冰冷的零件打交道。
林晚的出现,像一颗石子,投进了我平静无波的生活。
我开始会期待她来找我。
期待她带着某个坏掉的东西,和一丝无奈的表情,出现在我店门口。
然后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,去她那个需要“疏通”的家。
我甚至觉得,修好她家的东西,比做成一笔大生意,更有成就感。
我在疏通她家的“下水道”,而她,也在不知不觉中,疏通着我心里那些生了锈的角落。
平静的日子,被一个叫“豹哥”的人打破了。
那天下午,我正好去给林晚送一个新买的插线板。
刚走到她花店门口,就听到里面传来争吵声。
一个粗哑的男声,带着威胁的口气。
“林晚,别给脸不要脸啊!这个月的利息,该交了!”
我心里一沉,掀开门帘走了进去。
店里,一个光头纹身的壮汉,正一脸凶相地拍着桌子。
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小混混。
林晚脸色苍白地站在他对面,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信封。
“豹哥,这个月生意不好,能不能……再宽限几天?”
“宽限?”豹哥冷笑一声,“我给你宽限,谁给我宽限?欠债还钱,天经地义!你那死鬼老公欠下的钱,你以为人死了就不用还了?”
他伸手就要去抢林晚手里的信封。
“住手!”
我喊了一声,走了过去,把林晚护在身后。
豹哥眯着眼睛打量我。
“你谁啊?英雄救美?”
“我是她朋友。”我盯着他,“有话好好说,别动手动脚的。”
“朋友?”豹哥上下扫了我一眼,笑得更嚣张了,“怎么着,想替她还钱啊?行啊,连本带利,三十万,拿来!”
三十万。
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,砸在我心上。
我看了看身后的林晚,她咬着嘴唇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。
“豹哥是吧?”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,“欠债我们认,但你这么上门来闹,影响人家做生意,不合规矩吧?”
“规矩?”豹哥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“老子的拳头,就是规矩!”
他说着,一拳就朝我脸上砸了过来。
我下意识地一躲,但还是被拳风扫到了脸颊,火辣辣地疼。
他身后的两个小混混也围了上来。
我顺手抄起旁边一个浇花的铁皮水壶,准备拼了。
我知道我打不过他们三个。
但今天,我不能退。
“住手!”
林晚突然尖叫一声,把手里的信封扔在地上。
“钱在这里,你们拿走!别动他!”
豹哥停了下来,看了一眼地上的信封,又看了看我。
他捡起信封,打开数了数。
“操,就这么点?打发要饭的呢?”
他把钱揣进兜里,指着我的鼻子,“小子,我记住你了。下次再让老子看到你管闲事,腿给你打断!”
说完,带着两个小弟,大摇大摆地走了。
店里恢复了安静。
林晚蹲在地上,肩膀一抽一抽地哭了起来。
我走过去,把那个被我当成武器的铁皮水壶放回原处。
水壶的把手,被我捏得变了形。
我蹲下身,拍了拍她的肩膀。
“别哭了。”
她抬起头,满脸是泪。
“对不起,陈阳,连累你了。”
“说什么傻话。”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递给她,“他经常来?”
她点了点头。
“每个月都来。有时候是月底,有时候是月初,没个准。”
“为什么不报警?”
她苦笑了一下,“报警有什么用?这是高利贷,当初借钱的字据都在他们手上。警察来了,也只能调解,赶走他们一次,下次他们会变本加厉。”
我沉默了。
这是个死局。
一个靠花店微薄收入的女人,和一个瘫痪的父亲,怎么可能还得清三十万的高利贷。
“你那死鬼老公,到底欠了多少?”我忍不住问。
问完我就后悔了,这有点揭人伤疤。
“他……好赌。”林晚擦了擦眼泪,声音嘶哑,“一开始是十万,利滚利,就变成现在这样了。”
“他家里人呢?”
“他是个孤儿。”
我心里堵得慌。
所有的重担,都压在了她一个人身上。
“你刚才不该冲出来的。”她说,“他们都是些亡命之徒,万一伤到你……”
“那我就眼睁睁看着你被欺负?”我反问。
她看着我,不说话了。
过了很久,她才轻声说:“陈阳,你走吧。以后……别再管我的事了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我不想把你拖下水。”她的眼神里,是深深的无力和绝望,“这是我的命,我认了。”
“我不认。”
我说得很干脆。
我站起来,看着店里那些娇艳的花。
“林晚,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。”
“从我帮你修第一个下水道开始,这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。”
她愣愣地看着我,眼里的泪,又涌了出来。
但这一次,好像和刚才的,不太一样。
豹哥的出现,像是在我们之间划开了一道口子。
把那些原本模糊不清的情愫,都暴露在了空气里。
我开始更频繁地往她那边跑。
有时候是送点自己做的吃的,有时候就是单纯地过去坐坐,让她知道,她不是一个人。
我怕豹哥他们再来找麻烦。
我甚至从店里找了根最粗的钢管,放在了花店的角落里,以防万一。
林晚嘴上说着让我别管,但她看我的眼神,越来越依赖。
她爸对我,也越来越和善。
有一次我过去,他正看电视,见我来了,居然主动朝我招了招手,让我过去坐。
他指了指桌上的象棋,意思很明显。
我陪他下了一盘。
他的棋路很乱,看得出来,脑子已经不太清楚了。
但我还是耐心地陪他走完。
最后,我故意输给了他。
他很高兴,含糊不清地说了句:“你……不错……”
林晚在一旁看着我们,笑了。
那是我见过她最轻松的笑容。
但好景不长。
一天晚上,我正在店里盘点货物,接到了林晚的电话。
她的声音带着哭腔,充满了惊慌。
“陈阳,你快来!我爸……我爸他不行了!”
我心里一咯噔,锁了店门就往她家跑。
到她家的时候,救护车已经来了。
医护人员正用担架把她父亲抬下楼。
老人双眼紧闭,脸色灰白。
林晚跟在旁边,六神无主,浑身发抖。
“怎么回事?”我抓住她的胳膊。
“他刚才……突然就喘不上气了……”
我跟着救护车一路到了医院。
经过一番抢救,老人暂时脱离了危险,但情况很不乐观。
医生说,是突发性脑梗,需要立刻做手术,否则随时可能没命。
“手术费……要多少?”林晚颤抖着问。
“准备十万吧,这是前期的,后续的康复治疗,还要花不少。”
十万。
又是一个天文数字。
林晚当场就瘫坐在了地上。
我把她扶起来,带到走廊的椅子上。
“别怕,有我呢。”我说。
这句话,我说得很大声,像是在说给她听,也像是在说给我自己听。
钱从哪来?
我把我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,只有三万多。
这还是我省吃俭用,准备用来重新装修店面的。
我把卡塞到林晚手里。
“先拿着,剩下的我来想办法。”
她哭着不肯要。
“陈阳,这不行,我不能再拖累你了!”
“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!”我有点急了,“救人要紧!”
我硬是把卡塞进了她的口袋。
剩下的七万,去哪里凑?
我找遍了所有可能借钱的朋友,东拼西凑,又借到了两万。
还差五万。
我一整晚没睡,坐在医院的走廊里,一根接一根地抽烟。
天快亮的时候,我做了一个决定。
我决定把五金店卖了。
那是我爸留给我唯一的东西,是我的根。
但我没有别的办法了。
我联系了一个之前一直想盘我店面的老板。
对方听说我急着出手,把价格压得很低。
五万,不能再多了。
我咬了咬牙,答应了。
签合同那天,我看着那个老板带着人,把我店里那些熟悉的货架、工具,一样样清点,搬走。
心里像是被挖空了一块。
我爸的影子,好像还坐在那张旧藤椅上,眯着眼睛看我。
“臭小子,败家啊。”
我鼻子一酸,赶紧转过头。
拿到钱的那一刻,我没有丝毫喜悦,只有一种沉重的解脱。
我把钱交到林晚手上。
“够了。”
她看着我,嘴唇动了动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她只是紧紧地抓着我的手,抓得很用力。
我能感觉到她的指甲,都快嵌进我的肉里了。
手术很成功。
林晚的父亲被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。
虽然还是瘫痪在床,但命保住了。
我们俩都松了一口气。
但更大的问题,接踵而至。
豹哥又来了。
这次,他直接找到了医院。
他知道我们刚花了一大笔钱,就是掐着这个点来的。
“林晚,听说你爸住院了?啧啧啧,真是雪上加霜啊。”
豹哥堵在病房门口,一脸的幸灾乐祸。
“这样吧,看你可怜,给你指条明路。”
他凑到林晚耳边,低声说了几句。
林晚的脸,瞬间变得惨白。
她猛地推开豹哥,一个耳光就扇了过去。
“你混蛋!”
豹哥被打得愣了一下,随即勃然大怒。
“臭婊子,你敢打我!”
他扬起手就要还手。
我冲上去,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。
“豹哥,有事说事,别在这里闹。”
“又是你个小白脸!”豹哥看到我,眼睛都红了,“行,今天新账旧账一起算!”
他甩开我的手,和他带来的两个小弟,把我和林晚围在了中间。
医院的保安闻讯赶来,但看到他们这副凶神恶煞的样子,也不敢上前。
“豹哥,”我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“钱,我们会还。但你再这么逼下去,把人逼死了,你一分钱也拿不到。”
“吓唬我?”豹哥冷笑,“老子在外面混的时候,你还穿开裆裤呢!我告诉你,今天要么拿钱,要么……”
他的目光,在林晚身上肆无忌惮地扫过。
“让她陪我兄弟们乐呵乐呵。”
“你找死!”
我再也忍不住了,一拳就砸在了豹哥的脸上。
他没料到我敢先动手,被打得一个踉跄,鼻子顿时见了红。
“操!给我打!往死里打!”
一场混战,就这么在医院的走廊里爆发了。
我没什么打架经验,凭着一股血气之勇,和他们三个人撕打在一起。
我被打倒在地,又爬起来。
脸上、身上,都挨了好几下。
嘴角破了,满是血腥味。
但我死死地护着林晚,不让他们碰到她一下。
最后,还是警察来了,才制止了这场闹剧。
我们所有人都被带到了派出所。
因为是互殴,我们双方都被拘留了。
在拘留室里,我浑身都疼,但脑子却异常清醒。
我知道,这事没完。
豹哥这种人,不把他彻底解决掉,我们永远别想有安宁日子。
我被关了三天。
出来的时候,是林晚来接我的。
她眼睛红红的,看到我脸上的伤,眼泪又掉下来了。
“对不起……”
“别说这三个字了,我听腻了。”我打断她,扯了扯嘴角,有点疼。
“我们走吧。”
我们没有回家,我让她带我去了她丈夫出事前的住处。
那是一间租来的小单间,出事后就一直空着。
“你带我来这干嘛?”林晚不解地问。
“找东西。”
我说。
“找什么?”
“找能解决问题的东西。”
林晚的丈夫,是个赌徒。
一个赌徒,不可能只欠一家高利贷的钱。
而且,他既然敢借高利贷去赌,说明他一定有过赢大钱的时候。
钱呢?
他不可能一点东西都没留下。
我们在那个只有十几平米的小屋子里,翻箱倒柜。
房间里一股霉味,到处都是灰。
我们找了整整一个下午,几乎把地板都撬开了,还是一无所获。
林晚有些泄气了。
“算了吧,陈阳,他不会留下什么的。”
我没说话,坐在床边,点了一根烟。
目光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。
最后,我的视线,停留在了墙上的一幅廉价风景画上。
那幅画,挂得有点歪。
我走过去,把画取了下来。
画的后面,墙壁上,有一个小小的,不起眼的保险箱。
我和林晚对视一眼,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惊讶。
保险箱是密码的。
密码会是什么?
生日?纪念日?
我们试了很多组数字,都不对。
我看着那个保险箱,突然想到了什么。
我问林晚:“你丈夫,他有特别喜欢的数字,或者什么口头禅吗?”
林晚想了很久,摇了摇头。
“他那个人,没什么特别的爱好,除了赌。”
“赌……”我重复着这个字。
我突然想起了那些赌徒的电影。
“试试888888,或者666666。”
林晚试了,还是不对。
我走到保险箱前,仔细观察着那个密码盘。
是很老式的机械密码盘。
我突然想起了我爸。
我爸以前除了开五金店,还喜欢研究一些老旧的机械玩意儿。
其中就包括这种老式保险箱。
他教过我怎么听声音,来判断密码。
这是一种很玄乎的技巧,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敏锐的听力。
我让林晚别出声。
我把耳朵贴在保险箱上,开始慢慢地转动密码盘。
“咔哒……咔哒……”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。
我的额头上,渗出了细密的汗珠。
林晚在旁边,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。
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,我听到了一声极其轻微的,与众不同的“咔”声。
就是它!
我记下第一个数字。
然后用同样的方法,去听第二个,第三个……
花了将近一个小时,我试出了所有的密码。
当保险箱的门“砰”地一声弹开时,我们俩都松了一口气。
里面,没有钱。
只有一个小小的U盘,和一个账本。
我拿起那个账本,翻开。
上面密密麻麻地,记录着一笔笔账。
有借出去的,也有借进来的。
而豹哥的名字,赫然在列。
但记录的,不是林晚丈夫欠豹哥的钱。
而是豹哥,欠了他钱!
而且,账本上还详细记录了豹哥利用高利贷,做局坑害其他赌徒的证据。
这根本不是什么高利贷。
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!
林晚的丈夫,在外面放贷,结果被豹哥他们黑吃黑,不仅钱被吞了,自己还背上了莫须有的债务。
而那个U盘……
我把它插进我带来的笔记本电脑里。
里面,是几段录音。
是林晚丈夫和豹哥的对话。
内容,印证了账本上的一切。
甚至还有豹哥威胁他,让他背下这笔债的录音。
“这个王八蛋!”
我狠狠地一拳砸在桌子上。
林晚也惊呆了,她拿着那个账本,手都在抖。
“原来是这样……原来是这样……”
她喃喃自语,眼泪流了下来。
是委屈,是愤怒,也是一种解脱。
“陈阳,”她抓住我的手,“我们……我们现在怎么办?”
我看着电脑屏幕上的证据,又看了看她。
“报警。”
我说。
“不,不是去派出所报警。”
“我们直接去市局,找扫黑办。”
有了这些铁证,事情就好办了。
市局的扫黑办很重视,立刻成立了专案组。
豹哥和他那一伙人,很快就被一网打尽。
经过审讯,他们不仅承认了诈骗林晚丈夫的事实,还交代了其他多起犯罪行为。
等待他们的,将是法律的严惩。
林晚身上的那座大山,终于被搬开了。
她去派出所销案那天,阳光很好。
从派出所出来,她站在台阶上,看着我,很久很久。
然后,她走过来,紧紧地抱住了我。
“陈阳,谢谢你。”
她在我的耳边,一遍又一遍地,说着这三个字。
我拍了拍她的背。
“都过去了。”
是啊,都过去了。
那些黑暗的,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日子,都过去了。
没有了五金店,我成了一个无业游民。
但我一点也不慌。
心里反而前所未有的踏实。
林晚的父亲,在医院康复了一段时间后,出院了。
情况比以前好了一些,至少,能说一些简单的话了。
林晚的花店,生意也渐渐好了起来。
没有了债务的压力,她的脸上,笑容也多了。
她把之前欠我的钱,连同我卖店的钱,一分不少地还给了我。
我没要。
“这钱,算我入股了。”我说。
“入股?”她不解。
“对,入股你的花店。以后,我就是你老板了。”我开玩笑说。
她愣了一下,随即脸红了。
“那……老板,你有什么指示?”
“指示就是,以后店里所有修修补补的活,都归我了。还有,老板的饭,你得管。”
她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。
“好,管你一辈子。”
她说得很轻,但很认真。
我真的成了花店的“修理工”兼“杂役”。
每天帮她搬搬花,换换水,修剪一下枝叶。
有客人来,我就在旁边帮忙打包。
闲下来的时候,我就坐在店门口的小马扎上,看着巷子里人来人往。
王大爷又来找我下棋。
“行啊你小子,不声不响的,把人家花店老板娘都搞定了。”
“什么叫搞定?”我不服气,“我这是凭本事吃饭。”
“是是是,凭本事吃软饭。”
我懒得跟他斗嘴。
阳光照在身上,暖洋洋的。
花店里,林晚正在认真地包着一束玫瑰。
她一抬头,看到我正看着她,对我笑了笑。
那一刻,我觉得,我这辈子修过最难修,也最值得修的“下水道”,就是她。
不,是我们。
是我们被堵住的,一团乱麻的生活。
现在,终于通了。
水流顺畅,阳光明媚。
一切,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。
一天下午,店里没什么人。
我和林晚坐在店里,整理着新到的花材。
“陈阳,”她突然问我,“你后悔吗?为了我,把店都卖了。”
我停下手里的活,想了想。
“有点。”
她眼神黯淡了一下。
“但是,”我看着她,很认真地说,“如果再来一次,我还是会这么做。”
“因为那个店,只是我爸留下的一个壳。没有了它,我还是我。”
“但如果没有你,我可能一辈子,都只是那个守着空壳的陈阳了。”
是她,让我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义。
是她,让我明白了,去守护一个人,守护一个家,是什么感觉。
她眼圈红了。
“你这个人,嘴巴什么时候这么会说了。”
“跟王大爷学的。”
我们相视一笑。
傍晚,我们关了店门,一起去菜市场买菜,然后回家。
她做饭,我给她打下手。
她爸坐在轮椅上,看着电视,时不时会回头看看我们,浑浊的眼睛里,有了一丝我从未见过的,叫做“安详”的东西。
吃完饭,我们推着她爸,在楼下的小花园里散步。
邻居们都跟我们打招呼。
“小林,这是你对象啊?小伙子真精神。”
林晚会红着脸,点点头。
我呢,就咧着嘴傻笑。
那种感觉,很奇妙。
好像我们已经认识了很多年,好像我们本就该是一家人。
生活,有时候就像一个堵塞的下水道。
你不知道里面堵着什么,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通。
你可能会觉得又脏又累,甚至想要放弃。
但只要你肯弯下腰,不怕脏,用力去捅,去搅。
总有一天,它会通的。
然后,所有积压的污水都会流走,生活会重新变得清澈,顺畅。
而我,很庆幸。
在我以为我的生活,就要在机油和灰尘里生锈的时候。
我遇到了林晚。
她带着一个堵塞的下水道,闯进了我的世界。
然后,我帮她修好了她家的下水道。
而她,修好了我的人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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